7/15/2013

少年小說1:大秘密(榮獲1990年高雄市第八屆兒童文學創作兒童小說類柔蘭獎)



    「媽!媽!我告訴您,昨天搬到大圳對岸,魚塭工寮的那戶人家,有一個兒子,和我同班耶!」
    一進大門,克全把書包丟在房門口,迫不及待的跑到魚塭旁,向戴著斗笠、綁著護臂手套,正在忙著的媽媽報告。
    「咦?怎麼那麼巧呀!」
    克全的媽媽頭也不回,繼續把魚飼料撒到魚塭裡,一面專注的看著擠成一團搶食的泥鰍。


  「今天班上來了一個轉學生,名叫王丁吉。放學時,他和二個弟弟竟然跟我走同一條路線回家。媽!我以後上、放學和假日就不愁沒伴了。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搬來的?那個王丁吉不愛理人,我也不敢問得太多。」
克全望著四周一片廣闊的稻田和魚塭,只見幾間簡陋的塭寮突立其中。看到左前方聳立在綠野中,白色的學校大樓,想到新同學,他心中湧起了陣陣興奮。
   「嗯!這下可好!爸媽不用天天聽你嚷著:『無聊!寂寞!孤單!』啦!克全!你先回屋裡,在冰箱裡找點吃的。媽媽餵完草蝦,馬上去做飯。」
    媽媽往大飼料袋裡,挖了幾勺褐色顆粒的飼料,放進水桶,匆匆的提著往養蝦池走去。



      *

    星期三這一天,下午只有兩節課。克全和王家三兄弟一齊回家,走到分岔路口,克全拉住王丁吉,滿懷期待的說:
   「王丁吉,今天放學得早,反正回家也沒什麼事,到我家去玩,好不好?」
   「我…………我沒空……再見!」
    王丁吉皺著眉頭,猶豫的說完,低下頭拉著兩個弟弟,往回家的路上快步走去。
    克全失望的呆立在那兒,目送著漸漸走遠的三兄弟,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那間塭寮,才垂頭喪氣的走回家。
   「媽!那個新轉來的王丁吉,不太愛說話,也不喜歡跟大家玩,整天無精打采的坐在教室裡。我邀了他好幾次,他總是不肯到我們家來,害我白高興了這一陣子。」
    克全挾起盤底的最後一塊魚,接著慢吞吞的把桌上的殘骨飯屑撥到空碗裡。
   「也許他剛搬來不久,和你不熟,不太好意思來吧!我想,過些時候,他一定會來的。」
    克全媽媽扒完最後一口飯菜,站起來,拍拍克全的肩膀,安慰著他。
  
*

    這天上午第三節上課鐘聲還沒響完,導師就抱了一疊作業,氣沖沖的踏進教室,一句話也不說的站在講桌前,環視全班同學。過了一會兒,才大聲說道:
   「沒有交自然科學習作的同學,到前面來!」
    約有十多個同學畏畏縮縮低著頭,陸陸續續的走到黑板前面。
   「說!為甚麼不交作業?以為科任老師好欺負是不是?謝進財!你先說!」站在前面的同學,一個個說出沒交作業的原因。最後只剩下王丁吉緊抿著嘴、不吭一聲,老師和同學眼光全集中在他身上,他的頭越垂越低。
   「王丁吉!從你轉學來到這個班級以後,作業一直沒有交過,老師一次又一次的原諒你。到現在已經兩星期,家裡的東西總該整理好了吧?還有,你上課時,總是一點精神都沒有,……這樣下去怎麼行?」
    克全在台下聽了老師的話,才想起王丁吉不只上課打瞌睡,有時候,下了課硬拖他出去玩,也是懶洋洋的蹲坐在一旁,看著別人玩。甚至上學途中還邊走邊打呵欠。
    好不容易導師訓完話,規定沒有交作業的人,放學以前補交。這才開始上課。克全無心聽課,眼光老是看著王丁吉。
    剛才那些沒交作業的同學一個個轉身走回座位時,克全發現到,王丁吉眼眶裡含著一泡淚水。
    下課鐘響,同學們一窩蜂的衝出教室。但是王丁吉卻收起課本,趴在桌上。克全走上前去:
   「王丁吉,下一節是體育課,我們先到球場去吧!」
    王丁吉搖搖頭,不說話。還是趴著不動。
   「走嘛!教室離球場這麼遠,上課鐘響了再去,就來不及集合,要挨罵的。」
    克全見王丁吉不動,便伸手去拉他,突然──
   「嘶──」
    王丁吉猛地坐起,微紅的眼睛盯著被撕破的袖子。
    克全驚慌失措的急忙說道:
   「對不起!王丁吉!我不是故意的,我只是……只是想拉你起來,我不知道……不知道,你的衣服不經拉,竟然……
    王丁吉再也止不住往下掉的淚水,伏在桌上哭起來。周圍的同學,趕緊跑到辦公室報告。導師快步的走來,教室一片混亂,大家爭先恐後的向導師報告剛才發生的情形。
    老師試著要把撕破的衣袖拉回原位,卻發現他那件微黃的白上衣,已經縫補過好多次了。
   「好啦!大家不要吵啦!我已經知道了,王丁吉!能不能打電話請你家人幫你送衣服來?」
   「我…………只有這一件制服。」
   「啊─」
    導師和同學都訝異的低呼著。導師靜靜思考了一會兒,抬起右手,張開手指在王丁吉的肩上量了幾下:
   「好了!王丁吉你留在教室替值日生看守教室,其他的同學到球場集合,準備上課嘍!
    下課鐘響,體育老師一聲「解散!,克全連「ㄕㄚˋ!」都沒回應。就跑開了。一進教室,發現王丁吉身上已經換上一件雪白的新上衣。隨後進來的同學們,也都驚訝的張大眼睛,看著王丁吉。大夥七嘴八舌追問,王丁吉才告訴大家,導師送了他二套新衣服。

*

    這一天從放學走進家門,一直到吃過晚飯,克全一反平常喋喋不休的樣子。媽媽忙完了工作,走到坐在沙發椅上發呆的克全身旁,拍了一下他的肩膀:
   「來!!我們到外面走走。告訴媽,到底發生了甚麼事?」
    屋外的空氣充滿著魚腥味,魚塭裡,水車拍打水面發出來的「嘩啦嘩啦」聲,像極了河水正在奔流。
    克全再也憋不住,就把今天在學校裡發生的事,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媽媽。
   「他一直沒交作業?是不是不會做?你這個當班長的,應該好好地教他呀!」
   「他只來了兩個星期,也不知道功課好不好,我怎麼教他?媽!你看他們家是不是很窮呢?
   「也許喔!他們租的塭寮主人,就是長得高瘦,留著八字鬍的李伯伯嘛!!對了!你可以到王丁吉家看看呀!
   「我好幾次提議到他家,他都找藉口,沒有答應,我怎麼好意思去呢?
   「奇怪?不讓你去?那又是為什麼呢?
    母子倆,看著大圳對岸王丁吉所住的塭寮,靜默了好久。
   「媽!趁著黑夜,我偷偷的跑去他家看看好不好?」克全實在忍不住滿腔的疑問。
   「這......好吧!塭岸的雜草又密又長,你帶根竹子去,那邊的路很窄,你可要當心。」
    克全熟悉這裡的路況,很快就到達大圳對岸。他躡手躡腳地走進窗邊。這時,一股草藥味從屋裡飄出,瀰漫在空氣中。
    克全站在在窗外,伸出半個頭,向裡面看去,只見王丁吉蹲在一個大澡盆前面,吃力的搓洗著衣服。
    二個弟弟坐在小板凳上,彎著腰,低著頭,吃力的寫著放在膝上的作業簿。靠右牆邊,有個木板大通舖,床上睡了一個老人。昏黃的燈光下,屋內的陳設顯得十分凌亂。牆角,一個木炭爐上正煎著草藥,陣陣蒸氣,不斷從藥罐的壺嘴冒出來。
   「哥!爸爸有沒有說什麼時候能到高雄,跟我們一起住?」
    王丁吉的大弟伸伸腿,把簿本放在地上。兩手咚咚地捶著發麻的腿,然後站起來問。
   「不知道!爸爸只說把台中的房子賣掉以後,再處理完一些債務,馬上就過來了。」
   「哥!爸爸會不會記得把媽媽的照片帶回來?我好想念媽媽。嗚…………」王丁吉的小弟頭靠著手肘,伏在腿上哭起來。
   「會的!爸一定會帶『媽媽』回來!小弟別哭了,要不然,媽媽在天上聽到,也會難過的。」
    王丁吉安慰著弟弟,自個兒卻不停的用袖子抹著淚水。
    這時候,床上的老人,掙扎著坐了起來:
   「阿吉呀!看看阿公的藥煎好了沒有?小心!別燙到了啊!藥煎好,衣服洗好後,就上床睡覺了。唉!從學校回來,你就忙著餵魚、煮飯,又要幫阿弟洗澡,還要幫我擦洗身子,明天早上四、五點還得起來餵魚蝦!唉!……
    克全聽到這裡,再也不忍心看下去,趕緊縮回身子,悄悄的走回家去。他把看到的情形告訴了媽媽以後,帶著一陣難過的心情上床睡覺。這一晚,他在床上翻覆了好久好久……
 
*

    克全依照媽媽的建議,第二天一到學校,馬上召集幾個要好的同學,共同討論。再由他們邀集其他同學參與。不久,除了王丁吉以外,全班同學都神秘兮兮地進行著某種活動。
    從這一天開始,克全班上的同學,每天都從家裡提來一袋袋的舊報紙、空瓶罐、廢鐵……然後集中放在大飼料袋裡。一星期下來,把教室後面堆得滿滿的。
    「你們這是做什麼?把教室當垃圾場啦!」
    「老師,那是我們要……
        「李霞!閉上嘴!」班上一位男生大聲喝止。
    導師看李霞伸了一下舌頭,不再說話,便說: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 等一會下課,把它們清理掉!
    克全和同學們利用下課時,把一袋袋的廢棄物藏在校內隱密的地方,放學後,再成群結隊的抬著出去找收破爛的阿伯。
   老阿伯!這十六袋舊估物,只值四十三元哪!你有沒有算錯呀?
    克全一面說著,一面攤開手掌上的硬幣讓大家看。
   沒錯啊!這些廢物不值甚麼錢的!老阿伯回完話,人已經走進他那低矮的小屋裡了。
   完了!忙了一個星期,就只有這這麼一點成績,我看哪!算了吧!」有人打退了堂鼓,氣餒地說。
   「不!一定還有什麼辦法可想!我們絕不能輕易放棄!」也有人堅持到底。
   「嘿!有了!有了!你們明天看我的!」
    說這句話的同學,隔天竟然抱來了一大綑的藤皮,利用下課時間,開班授徒,教大家做簡單的飾物加工。一時間,班上人手一藤,好不熱鬧,尤其是女同學,興趣特別濃厚,忙不釋手,可是到了放學時候:
   「唉!我的手指又紅又痛!」
   「你才痛而已,我都起水泡了!」
   「糟糕!我一急,忘了媽媽告訴我,應該先把藤條泡水,使它柔軟些,再戴上手套來做,手才不會磨傷!」
   編藤我做不來,明天我請隔壁的阿婆幫我多拿一些魚鉤和尼龍線來綁,賺些工資。一個胖胖的女生皺著眉,心疼的輕撫著雙掌。
   「對!對!對!我嬸嬸在幫人家縫雨傘加工,我也可以叫她多領一些來做。」另一個高瘦的男孩也搶著說。
    編籐、綁魚鉤、縫雨傘布,大家越做越起勁,忙了三個星期以後,眼看所賺的工資湊合起來,快達到預定的目標了。

*

    這一天,上完數學課後,導師把克全叫到輔導室,一句話也不說的拿了一本日記本,翻了幾頁,示意他看。克全雙手接過來一看,原來是王丁吉的日記本,上面寫著:
   「轉學到這個班級已經好幾個星期,和大家也漸漸熟識。最近不知怎麼了,全班同學都忙著做各種手工藝品,我問他們是不是要參加展覽,他們都不回答我。我也想做,他們又不讓我做。看他們下課做,中午做,甚至上課時間也在偷偷做,真奇怪!到底他們……」看到這兒,一旁的老師開口問道:
   「這是怎麼一回事?」
   「我……我不知道。」克全低著頭,避開老師的眼睛,兩手翻弄著日記本。
   「還有,我聽社會課的老師說:最近同學們上課都不專心,時常低著頭,雙手放在桌底,不知道在做什麼。連音樂老師、體育老師也都感到奇怪,為什麼最近每節課都有將近十位同學請假,不到專科教室上課,這又是為什麼?」
   「我…………
   「別又說不知道。難道班上的事情,連導師都要隱瞞?」
   「我……我答應班上的同學守密的。」克全抬起頭來看著老師,為難地抓了抓頭。
   「如果大家有什麼困難,我也可以幫忙,……你要是再不說話,老師可要生氣了!」
   「老師,記得您送王丁吉二件白上衣的那件事嗎?那個晚上,我偷偷地……」克全把那天晚上所看到的情景,詳細地述說了一遍,接著又說:
   「後來班上同學決定買張書桌送給他,可是每個人家裡經濟也都不怎麼好,也沒有什麼零用錢,所以想辦法拿了一些加工品來做。大家趕急了,連上課也偷偷的做,希望早點湊足錢,買張書桌送到他家去。」
   「原來是這樣!我倒是疏忽了,老師早就應該去王丁吉看看。這樣好了,不夠的錢,全部由我負擔!等會兒告訴同學,加工品明天不要再帶來了,不但耽誤了課業,又累壞了身體,總是不好的。這個秘密我看還是守著,如果讓王丁吉知道了,恐怕他會拒絕。要送他的桌子,等老師選購好了,大夥再一起送去他家吧!」
   「謝謝老師!謝謝老師!我趕快回去,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同學們!」
    克全高興的奔出輔導室,猛然看到手上的日記本,匆匆的又跑回去,和正要走出輔導室的老師,撞了個滿懷!

*

    星期六的早上,大家接到了秘密通知,都興奮得雀躍不已。班上同學三、五個聚集在一起,總是吱吱喳喳的耳語一番。
    王丁吉越覺得被大家冷落了,每一節下課都悶悶不樂的趴在桌上。
    中午放學時,老師走到王丁吉的路隊前面,一手搭在他的肩上,說道:
   「下午老師去你家一趟,你別亂跑啊!」
   「老師…………我家沒有大人…….」王丁吉一聽老師要到他家,心一慌,不知如何回答,急忙找出一個理由推搪。
   「沒關係,老師不是要去找你家的人,只是想看看你住在哪裡,順便也到附近同學家看看。」
    班上同學陸陸續續的在下午三點到達校門口。克全和王丁吉的家,離學校不遠。導師和同學們邊走邊聊。一張嶄新的書桌,由四個體格較壯的同學,搖搖晃晃地抬著,跟在隊伍後面。
   「王丁吉!王丁吉!老師來啦!」
   「王丁吉!王丁吉!我們也都來了!」
    二、三十個人的叫聲,驚動了王丁吉三兄弟,他們飛快的衝到門口,張大了嘴,望著這一大群人,愣在那兒。
   「阿吉呀!阿吉呀!是不是老師來了呀?請老師進來坐呀!」屋裡傳出王丁吉的阿公慈祥蒼老的聲音。
   「後面的同學,趕快把書桌抬進來!屋裡擠不下那麼多人,其他的同學就在附近走走吧!」
    老師說完話,自顧自的轉身進入塭寮,向阿公的床前走去。
    王丁吉望著老師的背影,再轉身看著全體同學,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:
   「老師……您們……你們原來……
    克全拉著激動得掉下眼淚的王丁吉,笑著說:
   「快進去!請老師喝杯茶呀!」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